如何看待两代年轻人逐渐离开北美华人教会? — 从“Silent Exodus”到新一代的教会转换趋势

如何看待两代年轻人逐渐离开北美华人教会? 

—— 从“Silent Exodus”到新一代的教会转换趋势

正如诗篇68章6节所说:‘神使孤独的有家,使被囚的得释放,竟住在广大之处。’这节经文提醒我们,‘家’不仅是物理的住所,更是心灵归属与生命扎根之地。

今天,我们谈论的两代年轻人离开北美华人教会,实质上是他们在寻找这样一个属灵的家,一个能够被接纳、被喂养、被赋予参与权和责任的属灵家园。”在进入本文的分享和讨论之前,有几个概念需要先界定:

1.「年轻人」的定义

本文中的“年轻人”包含两大群体:

(1) 第二代移民(ABC/CBC) —— 美国或加拿大本地出生的华裔,也就是我们俗称的American-Born Chinese和Canadian-Born Chinese,他们以英文为主要语言,在文化和身份认同上更接近北美社会;

(2) 第一代年轻移民(OBC) —— 通常指18–30岁的留学生或年轻职场移民,也就是我们俗称的Overseas-Born Chinese,他们虽然英文流利,但中文仍是第一语言,在文化和身份认同上尝试接近北美社会。

本文讨论的“年轻人”即涵盖以上两个族群。

2.「离开」的定义

本文所说的“离开华人教会”并非指他们离弃信仰或彻底离开教会,而是指年轻人从华人教会转向以英文为主的非华人教会。这属于教会行为学中的 church switching(教会转换),不是信仰的脱离。

3.「北美」的范围

本文所指北美包括美国与加拿大。

一:Silent Exodus 的延伸:从第二代流失,到第一代年轻移民的离开

早在 1996 年,Helen Lee 在《Silent Exodus》一文中提出“亚裔教会第二代的无声出走”这一现象,指出第二代亚裔信徒因为文化隔阂、身份张力、缺乏空间等多重因素,逐渐离开原生的亚裔教会,而转向主流的英文教会。之后Silent Exodus则被广泛形容北美亚裔出走原生教会的状况。[1]

今日的北美华人教会所面对的情况更为复杂:不仅第二代继续离开,连第一代年轻移民也在离开。

这意味着我们华人教会已普遍进入一个更深层次的结构性危机阶段:一个不只是“下一代留不住”,连本来应该是教会未来主力的第一代年轻人也逐渐无法扎根的时代。

这对我们北美华人教会尤其重要,因为北美许多华人教会早期正是由中国留学生查经班发展而来,如今反而在流失同样背景的年轻移民。随着北美华人教会的老龄化日益严重,我们目前所能做的,其实只是“吃老本”,不断地消耗教会中的长期委身的中老年成员。

早些年我们华人教会普遍面对的是第二代信徒的流失,教会讨论的策略、计划也都是在尝试“如何留住第二代信徒”,但是很可惜的是,这种尝试的效果普遍比较有限,与此同时,我们又不得不开始面对第一代年轻移民的流失和离开。前线告急的同时,后院还起火。这就是当今不少北美华人教会要面对的危机和挑战。

二:本文的性质:教牧视角的第一线观察和反思

笔者虽非社会学者或神学学者,但一直处在牧会的第一线,过去曾牧养过美国华人教会的中文堂,当下也正在牧养加拿大华人教会的英文堂,因此长期与华人教会中三个典型群体互动:

第一代中老年移民

第一代年轻移民

第二代移民

以下的观察综合个人牧养经验及反思,并以 Pew Research Center、Barna Group、Helen Lee、以及 Asian American studies 中的既有研究作为补充,而非学术性论文。本文的写作目的并非针对谁对谁错,要指责教会或是年轻人,而是根据现有的研究、现象指出一些可能的原因和提供一些切实可行的策略。我的目的不是单纯的批判,而是希望提供建设性的反思。

三:年轻人离开的六大核心原因

1. 北美文化与华人文化的融合落差

许多年轻人希望更深入参与当地社会,特别是新移民,他们对于北美文化的缺失,使得他们在职场会遇到一些瓶颈,或是在养儿育女后,他们普遍希望更深且更多地了解下一代的文化处境。他们有这样实际地需要和期待。但华人教会往往仍停留在“华人内部生态”,对当地社区、社会议题或跨文化关系投入有限。简单来说,华人教会依旧是华人文化的聚集地,已经形成固定的文化闭环和文化同温层。

并且,华人教会普遍存在对北美文化的解读不够深入,认知不够清楚的尴尬处境。我们时常提出的针对北美社会的观察和思考,更多是还是带着华人的视角和逻辑,这对不少年轻人而言明显不够。

因此,年轻人常在职场中面对开放、平等、跨文化的价值观念;而在华人教会却回到一个由华人文化规范的环境,而这种文化时常是封闭的、阶级的和单元的。

这在无形中形成一种了 “文化撕裂感”:职场是北美价值观念,教会是华人价值观念,而他们的真实生活同时属于两者。这种张力和角色的互换,时常很容易让人产生疲劳和困惑。

当教会无法成为他们“整合身份”的地方,他们便会寻找更贴近其文化现实的主流英文教会。

2. 华人教会的叙事与领导文化的差异

问题常常不是“神学立场差异”,或是教义之争,因为神学和教义而出走的年轻人较少,更多则是:沟通方式、冲突处理的方式、对权柄的理解、决策参与度以及对年轻人的信任度等。

许多年轻人在华人教会的体验是:他们不是被反驳,而是被忽略;不是被引导,而是被否定。

当他们表达意见被贴上“不成熟”、“叛逆”或“不顺服”等标签时,他们自然很难留下。这些虽然是很可能是他们的主观感受,有局限性和偏差的可能,但是却是普遍存在的理解和感受。

在北美的主流社会、职场文化与教会生活中,叙事方式通常具有开放性、真实性与参与性,强调个人经验的分享与对话,也重视神话语在个人生命中的实际应用。然而,许多华人教会仍以权威性、单向性的由上而下叙事为主,较少提供讨论、反思与情感表达的空间。两者之间显著的叙事差异,使得在北美成长的年轻华裔或第一代年轻移民往往难以在华人教会中找到叙事上的共鸣,从而倾向于转向主流教会。

3. 结构性内耗:内卷、语言堂竞争、缺乏愿景

许多年轻人的抱怨已经超越“文化差异”,而是对华人教会整体运行方式的失望:

教会内部冲突不断

资源和权力的争夺

语言堂会之间缺乏合作与沟通

不愿授权给年轻人

决策过程封闭

缺乏未来的愿景和异象

墨守成规、缺乏更新机制

在一个强调效率、尊重个人价值、尊重专业、强调平等对话的社会中成长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教会中往往感到窒息。

因此,离开不一定是反叛,而是一定程度的自我保护和逃离,希望逃离内卷和内耗的不得已的选择。

许多华人教会长期陷入内耗与内斗,使领袖团队难以在关键议题上取得共识,因而无法形成清晰且可执行的教会异象。教会缺乏异象的直接结果,是教会没有明确的方向、优先次序与使命动力,事工多停留在维持现状的层面,俗称“混日子”。

即便不少教会制定了异象,但是在不断内耗与斗争中,也往往难以推进,最终异象只能停留在纸面上,成为网站或周报上的宣传语,而无法真正落地于教会的建造、发展与群体塑造。

这种“没有异象或异象无法落实”的状态,正是年轻世代难以接受的。他们普遍更容易或更可能被清晰的目标、具体的方向和看得见、能参与的使命感所吸引;他们渴望加入一间正朝着神所赐的异象前进、能够带来真实影响力的教会。当华人教会在这方面长期欠缺时,自然就更难留住两代年轻人。

4: 华人教会讲台的死板和肤浅

华人教会的讲台过度死板,模式化和形式化,缺乏讲道时的活力和应用性,也极少联系会众的生活和实际的挑战。至于神学、教义的肤浅,解经的偏差,那更是长期存在的普遍现象。

许多时候,我们误以为年轻人不关心神学,年轻人不在乎教义,但是情况很可能恰恰相反,年轻人需要的不只是你的解经结论,而是严谨的解经过程,以及你得出这个结论和应用的依据(逻辑),而现如今许多北美华人教会的讲台,由上而下的灌输多过娓娓道来的解经,直接跳出结论多过严谨的解经过程,死板的模式化多过热情洋溢的传讲,肤浅的神学和教义多过扎实的神学教导和教义传讲。

许多华人教会的讲台,对年轻人是一种折磨,缺乏神学深度的同时,没有严谨的解经,更没有实际的应用,照本宣科式的讲经模式,明显满足不了年轻人对神话语的渴慕和需求。让人听了想睡觉的讲道也无法喂养干渴的灵魂。

5: 华人教会的口号和实践的落差

你几乎找不到认为年轻人不重要的北美华人教会,几乎所有的华人教会都承认、都相信、都高喊:年轻人很重要,教会要留住年轻人,教会要扶持年轻人,教会要抓住年轻人,这些口号都十分响亮,但是在实际的教会牧养、事工的开展、政策的制定、资源的分配等等方面,我们都真实地看到一个可惜的现象:年轻人根本不重要。

这种口号与现实间的差距所带来的落差和失望,灰心和无力感,也是导致年轻人出走华人教会的重要原因。

6:年轻人自身的原因与复杂性

当然,北美华人教会中两代年轻人的离开,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现象。除了许多华人教会的牧者逐渐老龄化,难以理解年轻世代的处境与挣扎之外,年轻人自身也存在一些不得不面对的张力与问题。

首先,相较于在华人教会委身、承担责任、服事华人群体,不少年轻人更倾向于选择进入主流英文教会,在那里做一位相对“隐身”的基督徒。他们通常希望在更开放、更自由、更少冲突的环境中重新获得呼吸空间,但也往往因此减少了面对冲突、解决问题、学习委身的机会。

其次,年轻世代普遍面临身份认同的张力。他们既不是完全的“华人文化”,又不完全属于“北美主流文化”,这种夹缝身份让他们更渴望寻求被接纳与被理解。于是,有些年轻人选择离开带有强烈族裔文化特征的华人教会,进入他们所向往的英文教会。然而,现实往往比理想更复杂——他们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真正融入,而许多进入英文教会的年轻人最终也发现,自己依然难以完全进入主流文化的社交与信仰生态,甚至在其中感到更加孤立。

最后,年轻人在委身、顺服与谦卑受教方面也确实存在一定的挑战。面对冲突时容易选择离开、遇到分歧时倾向于回避,缺乏耐心沟通的能力与意愿,都是许多年轻人正在学习的功课。换言之,离开华人教会并不等于问题就解决了;许多内在的挑战仍会跟着他们进入下一个教会。

四:研究参考:

本文所探讨的年轻人的离开和出走,是 Church Switching,不是弃绝信仰。多项研究指出,年轻人的信仰认同并未下降,但他们的教会参与方式更流动。

Barna Group《State of the Church 2022》

该调查报告指出,自新冠疫情后,“转换教会”成为年轻人与中生代的常态,他们没有放弃信仰,而是寻找更适合的教会氛围与文化。[2]

《The State of Pastors 2022》

该调查报告显示,教会内部冲突、领导力的疲态与教会的方向不清,使年轻信徒倾向离开原教会并寻找新的属灵群体。[3]

《The Open Generation》研究

该调查报告表明,年轻人具有更高的属灵开放度,但他们对“参与哪一间教会”更自主,而不是按种族或家庭背景决定。[4]

Pew Research Center(2021–2023)

该调查报告强调,年轻基督徒的信仰更个人化,但更少受传统制度型宗教群体的约束。

因此,我所指出的现象,不是要强调北美华人教会的信仰危机或福音危机(那是另一个重要议题),而是身份与文化的迁移危机。我们北美华人教会中的许多年轻人离开教会的原因不是“不再信神”,而是认为“在另一间教会更能继续跟随神”。

五:出路与建议

1. 深度进入当地社会,不做华人文化孤岛

北美华人教会想要扭转这样的局面真的是任重道远,我们首先需要更深地融入当地社区,不只是举办活动,增加曝光度或存在感,而是:

A: 牧者与长执更深地理解本地文化

不只是知道一些文化现象,而是理解这些文化现象的底层逻辑。我们不少华人教会的牧者和长执都在北美有着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但是很可惜,我们对北美文化的认知其实是很肤浅的,只是停留在知道一些文化现象,但是却不理解这些文化现象背后的底层和深层逻辑。

B: 提升英文堂与英文牧者的空间

北美华人教会需要彻底摆脱英文堂是附属,英文堂是婴儿看护的不二人选等等落后的思维模式和观念,需要真的信任年轻人,需要真的给他们决策的空间,让他们承担教会的责任和使命,让他们真实地参与到教会的建造中来,而不只是一直将他们放在“预备役”。

C: 回应北美社会议题

北美华人教会需要扎实地回应北美的社会议题,不是为了政治,而是为年轻人提供扎实地圣经世界观,回应他们的挣扎和困境,提供清晰的圣经教导,不要再和稀泥,不要再武断式给出结论,而是真实且诚恳地回应社会议题,为年轻人提供整全的圣经、神学引导。

D: 参与社区服事与合作

北美社会看重社区,所以华人教会需要投入资源在服事社区上,参与社区的建造,关心我们教会所在的社区,不再只是将教会作为华人敬拜的场所,而是重新定位为社区的一部分。当教会开始“成为北美社区的一部分”,年轻人才能“成为教会的一部分”。

2. 降低内耗,提高使命感

一个被内部争执拖垮的教会,无论讲什么语言、什么文化,都缺乏吸引力。

减少内卷、重回福音、专注门训,是最根本的结构更新。一个缺乏使命感和异象的教会,最后剩下的的只是消耗和内耗,所以北美华人教会需要重拾福音和门训的使命,扎扎实实地开展福音和门训事工,不能再围绕事工打转,不能再重复以固定节目为满足。

3. 放下“过去的成功模式”,向年轻人敞开空间

“想当年”无法留住下一代;“我们过去都是如此”无法说服年轻人;“你们年轻人就是…”无法建造年轻人。

愿意谦卑学习、授权、信任、放手,才是真正的更新。真实地关怀、牧养他们,真实地理解他们的挣扎和困境,带着理解、同理心,用神的话语和真理喂养他们,而不是灌输和强迫他们接受我们的经验。

年轻人能被看见、被听见、被参与、被信任之处,就是他们留下之处。

4: 提升教会讲台的深度和牧养

教会需要在讲台上更多供应会众的需要,特别是神学上严谨,解经上更加扎实,提供会众塑造生命、改变生命的信息。

5: 做好心理建设和预备

我们需要预备好,北美华人教会在一定的时间内,会发生变化,这包括领导层的变更,教会文化的变更。华人教会不见得立刻就要推动这种变革或改变,或是刻意推动这样的改变,但是我们需要预备好,有一天,改变会来到,要么我们预备好,教会继续带着使命和异象向前,要么我们否认、拒绝这样的改变,教会走向没落甚至关闭。

总结:年轻人离开华人教会,不是离弃信仰,而是在寻找“家”在哪里。

年轻人的离开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尊敬上一代,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不顺服、不爱教会,或不愿意服事。相反,许多年轻人极其渴望在信仰中成长,在神学上扎根,也愿意在教会中承担责任,只是他们在华人教会里常常难以找到能够真正喂养他们的真理,他们找不到可以扎根的空间。

他们向往的是一个能够得到神话语真实喂养的地方;一个他们能参与决策、被信任、被看见并被赋予责任的地方;一个他们能够成长、能够被视为“教会真正的一部分”的属灵大家庭。因此,他们的离开并不是“离家出走”,而是一段寻找之旅——寻找一个能够接纳他们、塑造他们,并让他们在信仰与身份上都扎根的地方。

换句话说,他们离开的核心不是逃避,而是寻找:寻找属于他们的家。

面对当前的挑战,我们深知教会需要以基督为中心,彼此相爱,共同成长。正如以弗所书4章15-16节所教导的:‘惟用爱心说诚实话,凡事长进,连于元首基督;全身都靠他联络得合式,百节各按各职,照着各体的功用彼此相助,便叫身体渐渐增长,在爱里建立自己。’

这是我们应有的心志,让教会成为一个爱心相连、彼此扶持、充满生命力的身体,真正成为年轻人能够扎根、成长、并肩同行的属灵家园。

参考文献(Footnotes)

[1] Helen Lee, “Silent Exodus: Can the East Asian Church in America Reverse the Flight of Its Next Generation?” Christianity Today, 1996.

[2] Barna Group, State of the Church 2022.

[3] Barna Group, The State of Pastors 2022.

[4] Barna Group, The Open Generation, 2022.

*本文为笔者构思,执笔,AI参与了最后的错别字的修改和footnote的制作,AI参与度大约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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